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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阳峰里,明月照松间,一片阒寂。

谢玄暮往所住的枕山苑走去。

起先踏了法阵,后又选择步行。

清泉流石,长阶苔绿,他本该心静,试图心静,却发现做不到。

冬夜的月色如霜雪,他仰面望去,不自觉又想起朝笙剑指咽喉,低头看他的一眼。

*

八岁那年,有了一个师妹。

瘦瘦小小,饥荒里长大,能吃,爱跑,喜剑。

谢玄暮是金堆玉砌着长大的,起先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师妹。

一天到晚“看剑”“看剑”,削坏了他四个傀儡,五个法阵,六件新衣。

彼时,徐不意与裴洛关系还没有那么坏。

两个徒弟一块儿教。

谢玄暮学不会剑,朝笙学不会阵。两人互看不顺眼,一旦修为有所进益,立刻要打得两败俱伤。

体弱的裴若游就在一旁安静地看,待到他们偃旗息鼓,便用灵力慢慢地把他们的伤口治愈。

朝笙破境金丹后的第一天,御剑而来,又与谢玄暮酣畅淋漓的一战。

各自遍体鳞伤,然后任裴若游以谷雨生花,抚平伤口。

岁月倏忽而过,待回过头来,争强好胜的小皇子渐渐敛了锋芒,病弱喜静的少宗主有了温润君子的品貌,而黄毛小丫头长成霜雪般的模样。

谢玄暮曾以为,三个人的关系会一直这样——

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共逐大道。

阴谋诡谲里出生的人世皇子,曾也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
*

裴若游的身体时好时坏,裴洛与徐不意的关系一差到底。

但他们依然达成了共识。

谢玄暮在揽云宫外,听到朝笙答应了徐不意的要求。

定下婚约,元婴之后,与裴若游合籍。

修士不能轻易许诺。种因不结果,与天道相悖,迟早会应劫。

所以,如无意外,她必定会与裴若游成婚。

裴若游在他身侧,柔和着声音,说:“我一直心悦朝朝。”

得偿所愿的欣喜。

谢玄暮声音散漫:“她就是个木头。”

裴若游却说:“天长地久,她总能明白我的心意。”

谢玄暮骤然没了言语。

天性敏锐的少年在这一刻很清晰地意识到,能称青梅竹马的,不再是三个人。

那个总爱拿剑捅他心肝脾肺肾的小混蛋,以后便只是他的师妹了。

真是师门不幸——谢玄暮幽幽地想。

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和朝笙不太对付,所以,这样的改变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影响。

心里的失落来得莫名其妙,他很快抛开,从此专心致志做个不太好不太坏的师兄。

但很多年前的那份失落,在这个傍晚重新击中了他。

月色像雪白的霜,像她低垂的脸庞。

他回过神来。

裴若游的话似乎仍在耳畔,而他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私心。

踏着一级一级的青苔往上走,月亮渐渐落在身后,他润秀的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线。

“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他忽而喃喃,声音有几分自嘲,“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吗?”

所以因裴若游的话而心生不快,也介怀他将朝笙化作芸芸弟子中的一个。

分明一起长大,她怎会与其他的师妹相同。

谢玄暮已不是小时候争强好胜的性格,纵然知道裴若游患得患失的占有欲,从前也不过是一哂而过。

青云宗大师兄有众所周知的从容性情,万事运筹帷幄,并不会和年少的裴若游计较。

可今夜,他计较了。

谢玄暮踏入院中,傀儡立刻迎上前来。

院落很大,其中的屋舍更是多且宽阔。

这倒不是身为青云宗大师兄的特权,谢玄暮住得宽敞,只是纯粹的因为有钱。

正如廊下穿梭忙碌的傀儡,若不是有不竭的灵石驱动,它们只是一堆普通的木头。

傀儡人接过他解下的外袍。

玄衣底暗金纹,背后是迭起的重云绣样。掌心拂过湿意,谢玄暮垂眼看去,那片重云被霜华洇透。

是白露的剑意留下的。

青年勾唇,不自觉露出个笑。

这么多年来,她打架仍如小时候一样。

大道漫长,纵然少时相争,谢玄暮也一直在心底相信,他的师妹必能以剑证道。

证大道,与道侣共得长生。

他的手一顿,傀儡人似是不解,为何衣袍递到了一半,主人又不给它了。

“大师兄!”傀儡的嗓门很亮堂,“衣服!”

他回过神,惊觉这个夜晚,他的心从未静下来过。

心既不静,谈何修行。

他手腕微转,袖里乾坤之中,倾出一堆雕琢出雏形的木偶。

身后,傀儡人忙碌不休,偌大的院落里,高大清峻的青年盘腿坐在廊下,全然没有在外时的气度。

谢玄暮摘下扳指,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把刻刀。

枕山苑里所有的杂役、仆从都是傀儡。

六岁离家求道,年幼的谢玄暮独自度过漫长孤独的时光。

青山宗的弟子说,大师兄在做人世皇子时,便是前呼后拥的人物,所以枕山苑里也有那么多鞍前马后的傀儡仆从。

其实做皇子没那么好,谢玄暮雕刻人偶,一开始只是打发宫廷寂静的时光。

有了第一个傀儡,便有第二个,第三个,它们在枕山苑中忙碌不休,于是只有一个人的庭院也不显得寂寞。

直到,他有了师妹、师弟。

*

傀儡的机关做得精巧,连穿的衣服上都蕴含着灵力,但没有哪个傀儡有清晰的五官,有鲜活的神情。

不是刻不出来,是觉得没有必要。

若傀儡栩栩如生,仿若真人,那自己未免显得太寂寞孑然了。

谢玄暮垂眸,一点一点的雕刻着手中的人偶。

眼是丹凤眼,眼尾微挑,顾盼生辉。

眉是新柳眉,形若春风裁。

鬓边有几缕碎发,马尾总扬得很高。

刻刀流畅,最后,人偶变作一个少女的模样。

他凝神看了一会儿,又从袖里乾坤中找出那夜买的绒花。

挑挑拣拣半天,最后觉得一朵雪色的玉兰勉强入眼。

再施以芥子术,将玉兰变作指甲大小。

青年指尖微蜷,小心翼翼捏着那朵绒花玉兰,将它别在了人偶的马尾上。

只要再附上灵石和阵法,它便能开口说话。

傀儡人凑了过来,大声嚷嚷:“师妹!师妹!”

他手一抖,险些没接住。

“别闹。”谢玄暮低声道。

法随心动,阵法被关了,傀儡再说不出话。

整座枕山苑陷入寂静之中,惟有风吹树叶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
澄明的月色如水,落满空庭。

他捧着手中的人偶,心似乎也浸在了水色或者月色中。

恍觉如梦,一半幽寂,一半清寒。

也许是枕山苑太过安静,让谢玄暮坦然面对了一次自己的私心。

他指尖轻抬,将法阵附了上去。

于是人偶在掌心活了过来。

马尾一晃一晃,大声地吼:“看剑!”

青年被逗笑了,一双润秀的桃花眼微弯。

阵法做得简单,灵力也没有多少。

人偶在手中跑了几圈,嚷了四五遍“看剑”,便不能动了。

“果然是个木头。”

谢玄暮的声音碎在了风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