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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3章 枪挑真定府(四十七)

明月当空,阳和楼周围却依旧人声鼎沸。孙知县虽然只让出了阳和楼供雅集使用,但是却并没有禁止周围的屋舍夜禁。因此很多人索性租借了周围的馆舍,置酒,刨瓜,邀一二好友一边吃酒,一边附庸风雅,借着阳和楼上不时传下来的题目凑趣。更有甚者,各家勾栏还组织了楼内的优伶在楼下席面之间就近歌舞。一时之间,楼上楼下,楼里楼外,楼前楼后好不热闹。

“夜深了。”三人之中张铎年纪最长,瞅了眼不远处的刻漏“这最后一场,就请郑解元命题好了。”

霍贵同样不反对“自然。”

今夜郑直找了各种理由,给足了两人面子。如今张铎愿意投桃报李,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。

“今日诸位贤才佳作频出,这最后一场,不如就以‘诗’来命题。”郑直却更加小心,他太懂这群穷酸的秉性,今日若不留下点啥,一定无法脱身。好在有钟毅给他的压箱底,目下还能抵挡,因此就趁机先预设战场。

果然,张铎和霍贵对郑直这个命题很感兴趣,不出意外又是七言律诗。不过这次因为题材有些新,也就不再分韵。

待高进扬声报出题目后,场中胡琴锣鼓又闹腾起来,两位小唱再次唱了起来。郑直与邻桌的冯铎对饮一杯,心里开始将准备好的诗默记,以便万无一失。

“郑解元有心事?”张铎出身言官,老而不死自然有真本事,很快看出了对方心思不属。只是因为先入为主,想的方向就错了“这优儿的嗓子着实难得。”

郑直也不辩解,顺着对方的话讲了下去“只是曲子有些旧了,俺听人讲,南边近几年可是出了不少新曲目。”

“传奇遣词粗鄙,唱的未免有些暮气。”张铎作为真定人,自然对杂剧有特殊的感情,一句话就将杂剧和传奇的区别讲了出了“不过有得有失,传奇通俗易懂,可以口口相传,比杂剧要易学。”

“讲到杂剧。”霍贵也凑趣“前朝时,俺们真定可是杂剧鼻祖。曲艺景象何其鼎盛,如今贤才凋零啊。”

“那为何不将传奇的曲目改为杂剧呢?”郑直‘突发奇想’问了一句。

“下里巴人如何也成不了阳春白雪的。俺还未听人有过此种念头。”张铎鼓动道“不过郑解元有意,倒是不妨一试。岁月不饶人,俺是精力不济了。”

“晚辈才疏学浅,也是不成的。”郑直预感他这是给自个挖坑,赶忙道“况且曲艺本就是俺们用来闲暇之余消遣,耽误了正途就不美了。”

张铎和霍贵都是老贼,对于郑直防患于未然的托词,不觉莞尔。

正在此时,曲子停了下来。那一对末、旦向众人行礼后,退了出去。换上了一位浑身雅艳,两弯眉画远山青,一对眼明秋水润,脸如莲萼,唇似樱桃的正旦。此人向众人行礼之后,随着乐班鼓点唱了起来。

因为有了刚刚的误会,郑直不便多看,干脆又琢磨起他从孙怀南那里收来的《桃花扇》,《长生殿》,《牡丹亭》等几卷戏文。

这是从对方卖给他的各种书中翻出来的,却并不是只有一种版本,而是标着啥“京戏”、“海盐腔”,“梆子”等等的十几种名目。其中梆子他瞅着和杂剧最为接近,这才选了《牡丹亭》让方正霸等人练习。

刚刚张铎讲的传奇的缺点,在海盐腔版本的《牡丹亭》中就好了很多。他本来以为这些曲目早就是南北互通,如今听了交游广阔的张铎所讲,才晓得想简单了。

这要是在老夫人的寿辰上演出,想来一定惊艳四座。他倒不是要方家姐妹抛头露面,而是要让老夫人开心而已,没准就开恩将他的三位尤物还了回来。至于旁的,这戏终究是给女眷唱的,想来无事的。

不过有些可惜的是,方正霸毕竟已经过了嗓子最好的时候。至于正旦最好的人选徐琼玉,如今依旧浑浑噩噩,上不得台面。俺究竟哪点比孙汉那个王八差?不提也罢。

“奴乃环采阁词史,名为杜十娘,请解元公赏脸,吃杯酒。”正在此时,传来了一个好听的声音。

郑直回过神,一双玉手已经端了杯酒送到了他的面前。他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,一饮而尽,放下酒杯“今夜歌姬之中,杜词史最为大胆。”

等着看好戏的众人哄笑。

“十娘多谢解元公夸赞。”杜十娘并没有怯场,反而道“那奴再斗胆,求解元公赏奴一副墨宝,不知可好?”

郑直暗道终于来了,他也等的不耐烦了“这有何难,要写啥?”

“不如就以这最后一场的题目,请解元公赏奴一首诗可好?”杜十娘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。她也懂这坏了规矩,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。若是不如此,鸨母回去可不会给她好脸色。毕竟解元公的名头再大,这手还能伸进环采阁?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。

郑直笑笑,迎着高进的目光道“这有何难。”不过又道“可俺是今夜雅集平准,这题目也是俺出的,还是等两位前辈先评议之后,再作计较吧。”

做事需要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否则他就算做出来,也只会引人诟病。如今万事俱备,他反而稳当下来,‘诗’又不是旁的,能够张口就来,他总要‘酝酿’一番。

杜十娘自然不会步步紧逼,一来没必要,二来没资格“如此奴请为解元与诸位老爷再献一曲。”她倒是想往郑直跟前凑,可是却有自知之明。与其兵行险着,不如步步为营。

郑直没有反对,大大方方的盯着对方的身子,瞅了起来。为了以示公平,他刚刚已经表明这次不再介入此题评准,所有再送进来的新作,全都交给了张铎和霍贵来评议 。

杜十娘确实别有一番风味,只是与徐琼玉那个贱人相比,还是稍稍逊色,最多能够和方反霸相提并论。至于旁人?身材输给了黄娘子;气质输给了颦颦;胸怀输给了孙二娘;样貌输给了慧静师太;坦荡输给了王娘子;挠人心输给了甄娘子;当然胆子倒是比李茉莉大;身高比雍娘子高;脑子比薛娘子管用;还比严娘子还懂进退。似乎是个识趣的。

至于自个的十娘子?呵呵,这位杜词史也配,不过一个婊子而已。讲实话,对方敢僭称‘十娘’就已经让郑直恼火异常了。杜十娘确实从没有得罪郑直,可是她喊这名字,做这营生,就已经冒犯了郑行俭。

似乎是对郑直一会有所期待,张铎和霍贵这次评议的速度很快,出乎预料,这次被评为头名的竟然就是那个走了媚香楼门路的范进。

郑直也不理会跑到门口向楼下宣布结果的小厮,起身提笔就写。

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。”伴随着高进铿锵有力的声音,郑直一气呵成。待写完之后,放下笔,对依旧盯着这区区二十八个字的张铎、霍贵拱手“在下不胜酒力,二位前辈多吃几杯。”

张铎和霍贵这次没有拿大,起身相送。

郑直左右回礼,走出门口,梅琏赶忙凑了过来“解元的朋友刚刚下了楼。”

郑直点点头,直接向石梯走去。

“十七。”正在此时,身后传来呼喊。

扭头看去,是郑健和郑伟“二位兄长也走?”

“正是。”不等郑健开口,郑伟赶紧道“十七也是回家?”

“是。”郑直原本打算直接去口子巷,毕竟夜深了,他把人偷出来再大张旗鼓的送回去,简直就太过分了。如今只好道“不如一起。”

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,离开时可能的意外。所以孙二娘等人并不是在楼下等他,而是在朱千户等人保护下,提前回口子巷。贺五十此刻应该已经等在楼下了。

郑健和郑伟立刻答应下来,如此梅琏就不好跟着了。更关键的是,他还没有将刘耐惊儿和窦淑秀的事对郑直讲。可形势比人强,他只能识趣的找了借口看着三人下楼。

三人下楼之后,果然,贺五十的车已经等在门口。郑直也不多讲,直接上了车,然后就发现一个漂亮女人坐在车内。

“这位娘子讲,今夜约了五郎。”贺五十低声讲了一句,不用问他被骗了。这也没办法,若是个男的,他断然不会放进去。

郑直身后的郑健和郑伟一听,好奇的探头看去“芸妈妈。”显然二人认识对方。

郑直腹诽贺五十这个老贼一句,这要是个刘良女那样的妖精,他还有命?走进车厢坐下,郑健和郑伟却道“十七先行一步,俺们看到好友了。”反而退了出去。

“奴唤芸娘,公子们都喜欢称呼奴一声‘芸妈妈’,在环采阁内做事。”芸娘伸手拔下头钗,拨弄了一下风灯灯芯,以便让车内更加亮堂些“冒昧之处,还望解元公勿怪。”

“老贺,回咱家。”郑直却理都不理,直接喊了一嗓子。谁晓得这女人与郑健、郑伟两兄弟啥关系。万一是他的小嫂子呢?莫讲不可能,郑佰那个畜生更过分的都做了。因此原本郑直是准备与这女人井水不犯河水的,可是得知了对方的身份,他改主意了。杜十娘将到底不过是这芸娘的提线木偶,如今正主出来了,他自然要好好戏耍一番。

贺五十应了一声,关上车门,扬鞭催动马车,直奔口子巷。‘咱家’和‘郑家’的区别,他懂。

“公子莫不是要奴走回环采阁吧?”芸娘并没有惊慌失措,试探着问。

“不。”郑直肆无忌惮的打量对方“明日会有人送你回去。”

“解元公说笑了。”芸娘哭笑不得“奴早就过了花期,可是环采阁内却有无数当期名花,等着解元采摘。比如十娘。”

郑直嘴角微微一跳“老贺,去莲池。”

所谓的莲池就是真定城内最大的几处水坑,为了防止春夏之时滋生蚊虫,便种满了莲花,因此得名。其中最大的一座莲池就在距离口子巷不远的西南城角处。因为是全城地势最低之处,几乎每次滹沱河灌城都是从此处侵入,古尔占地广阔,水深数丈。

外边的贺五十应了一声,马车陡然加速。芸娘突然有一丝惊慌“解元公怎的恼了?”

“一会儿把你在楼子里学的本事都使出来,不让俺满意,就砸了你们的妓馆。”郑直懒洋洋的看着对方,一对婊子龟奴竟然想踩着他谋利,瞎了你们的狗眼。

芸娘脸色阴晴不定,已经很久没有人当面如此折辱于她了。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,郑直甚至有心思拿出烟袋,准备来上一锅。

“奴来。”芸娘凑到了郑直跟前,伸手为他填压烟叶。郑直没有阻止,待对方装填好之后,接了过来,芸娘迅速的又拿过火镰为对方点着。

烟锅很快被点燃,一闪,一闪,火红如朝阳一般。

纱橱月上,并香肩相勾入房,顾不得鬓乱钗横,红绫被翻波滚浪。花娇难禁蝶蜂狂,和叶连枝付与郎。郑君直休要忙,鸳鸯枕上少颠狂。

经过半夜的喧嚣与热闹之后,这场雅集终于落下帷幕。目下只留下了雅集召集方,真定勾栏同业们却并未离去。那些原本聚集在阳和楼上的达官贵人们早已不见踪迹,取而代之的则是形形色色、规模不一的勾栏从业者们汇聚一堂。目下,他们将依照事先达成的协议,选出真定勾栏业内魁首。

不可否认,媚香楼今夜的两位伶人很出彩,奈何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环采阁。尤其是郑解元在杜十娘邀请下作出的那首“论诗”,足可以让这杜十娘名扬天下。

因此哪怕梅琏再不情愿,也只好屈居环采阁之后。

高进心满意足的走出阳和楼,这才发现,此刻天边已经吐白。心情大好的他下了楼,直接坐车回到了距离此处不远的环采阁。

一下车,就有下人迎了过来,讲娘子正在歇息。高进也没在意,反而追问道“十娘昨夜住在口子巷还是郑家?”

虽然他看郑直不顺眼,奈何形势比人强。单凭那首诗,就晓得,对方的才情绝非他可以比拟。这么多年,他的锐气早就消耗殆尽,如今自然晓得,和谁过不去,千万不要和银子过不去。杜十娘眼瞅着就是天下名妓,连带着采环阁一定会名扬天下。他甚至有些后悔昨夜答应芸娘,将杜十娘送给郑直开苞。没法子,有了这名头的加持,芸娘将来还愁找不到远胜郑直那个丘八的俊才?

“杜姑娘昨夜就在园子里。”下人赶紧回答。

赶紧皱皱眉头,他不愿意送,并不代表,就可以不送,芸娘很少失手的。打发走下人之后,直接进了正房的东次间,芸娘果然躺在床上“事情办砸了?”

可是回答他的不是芸娘,而是一个瓷枕。高进赶忙躲开“你咋了?是俺,瀚文。”

“砸的就是你这活王八。”芸娘病秧秧的侧卧起身“你三十六个心眼,七十二个转轴,怎么就把老娘绕进去了?”

高进一听,顿时感觉不妙“啥意思?姓郑的把你咋了?”

“哼。”芸娘冷笑“没咋,也就是让老娘在南城池子泡了澡。”讲完将身上的薄被也砸了过去。

高进再次躲开,这才瞅见了遍布芸娘身上的铜钱大小的灼痕“囊球的,竖子敢尔。”他平日间都舍不得动芸娘分毫,郑直这个贼囚竟然拿他的心肝练手烧情疤。

“站着。”芸娘此刻却冷静了下来“你做啥去?”

“还能做啥,找他去。”高进愤懑道“白刀子进去……”

“住口。”芸娘厉声道“你以为你是谁?没了功名,人家动动嘴,你这个龟奴就是死了也没人管。”

“俺家……”高进大怒,立刻反驳。

“你家若是真有本事,你的功名咋没的?”芸娘冷笑“我也瞎了眼,竟然指着你这连功名都保不住的。”

高进憋屈的无言以对。

芸娘见此,心中更加憋屈,扑在床上痛哭起来。良久之后问“这仇你报不报?”

“自然要报。”高进决绝道“此仇不报誓不为人。”

“那好,你找他去。”芸娘眼睛一眯“就说你要作王八。”